引 子
五月一天,葫芦岛,湛蓝的碧空,没有一丝白云。
海军航空兵学院的官兵们不敢抬头仰望,因为看到那片蓝天,有两张熟悉的面孔,会突然在脑海蹦出来,向他们微笑着。
两张熟悉的面孔,两个熟悉的名字。他们一个叫姜涛,一个叫鲁朋飞。前者是一名优秀的飞行教员,后者是一名海军作战飞机飞行员希望之星。
他们曾无数次在这一片湛蓝的碧空里,飞翔。
当他们为了群众生命财产安全,毅然驾驶发生特情飞机避开居民区,坠地英勇牺牲后,和他们一起飞翔的战友,父母亲人,家乡父老仍坚信,在这片晴空里飞过的某一架飞机上,他们在永远飞翔。
最壮美的飞行航线
在飞行的世界里,最惊心动魄的是起飞的瞬间,最扣人心弦的是平安着陆的航线。
姜涛和鲁朋飞的飞行生涯中,这样的时刻很多很多。然而,最壮美的,却是他们在人生最后17秒注定牺牲的那段航线。
5月13日,一个极平常的飞行日。
姜涛信心满满登上飞机。把这批飞行学员带完,他就能够启动家里人交给的任务,与完婚已1年有余的妻子怀个小宝宝。
鲁朋飞绽开笑脸随后登机。这个飞行日对他来说非比寻常,再飞2小时18分钟,他将突破100小时的飞行时间,鲜红的结业证书在向他招手。
13时37分18秒,姜涛、鲁朋飞驾驶的飞机在接地连续起飞中,拉出异常青烟,此时飞机距地面只有64米。
13时37分19秒,飞机大角度右转,掉转机头180度。
13时37分30秒,飞机进入失速状态,向地面快速俯冲。
13时37分34秒,飞机掉入机场内的一片苗圃,坠地起火……
姜涛是一名飞行教员,对他们驾驶的初教-6飞机了如指掌,他应当知道,飞机滑翔性能很好,即使发动机停车,再滑翔600米迫降也没有问题。
鲁朋飞是一名飞行学员,在地面上他曾不止一次参加爬舱跳伞训练,他应当知道,此时爬舱跳伞至少还有逃生的可能。
在发动机故障的情况下,强行调头,是最危险的选择。
飞机正常转180度,需要500米半径,用时1分钟。这次带故障转弯,半径却只有200米,用时仅仅10秒钟。这,也是导致飞机完全失速的根本原因。
他们为什么要在生死攸关的时刻,选择这样一条最为危险的航线?
飞机再前行100米迫降,下方都是人口密集区,学校、厂房、居民楼、医院、加油站、商业中心林立。
右转90度,飞机仍然可以在不失速的情况下迫降,但前方仍是一片居民区。
转向180度,是面朝机场内的方向,周边是一片树林。那儿,成了两名飞行员共同的选择。
为了保护人民群众生命财产安全,他们毅然决然,调头!
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副团长崔海波泪流满面,他说:“从飞机异常到果断转弯,他们只用了1秒,他们避开人口密集区的决心是非常决绝的,这是舍命的一转呐!”
17秒,他们作出了人生最艰难的选择。
17秒,他们跨越了一生最华丽的飞行。
17秒,他们铸就了军人最壮美的航线。
人生的选择千万种,英雄的选择超越生死,他们正是新一代革命军人好样子的典范和代表。
雄鹰折翅,英雄已逝;长歌当哭,慷慨悲壮!
最完美的军旅人生
有人说,在男人世界里,都有一个飞翔的梦想。姜涛和鲁朋飞也不例外。
姜涛喜欢唱歌。他最衷情的一首歌,歌名叫《高飞》。
歌词写道:“我要高飞,到天空的顶点,我要飞到无人能及的视界,直到太阳就在我的指尖;我要高飞,到世界的边缘,我要飞越没有达到的绝对,要把最震撼的呐喊留在灿烂瞬间。”战友们说,那是姜涛的理想。
鲁朋飞喜欢看书,在他的床头,总是堆满各种各样关于飞行的书籍。
团里要求每名飞行学员在床头贴一句自己的座右铭,以此激励自己。鲁朋飞第二天就在床头贴出了十二个字:“好男儿来当兵,大丈夫去飞行。”战友们说,这句话代表了鲁朋飞的心声。
姜涛出生于1988年,成长在辽宁的白山黑水之间。2006年高中毕业,他瞒着爸妈,向同学借钱,义无反顾地报了名,到北京参加飞行员身体复检,从此开始了与蓝天碧海相伴一生的军旅。
鲁朋飞出生于1993年,成长在河南的中原大地之上。小时候,鲁朋飞从用报纸叠飞机,到用父母的零花钱买各种玩具飞机,飞翔的种子早已在他的心里深深地扎根。
姜涛以优异的成绩招飞入伍。2010年6月,在初教飞行学员选拔中,他以5分全优成绩顺利结业。
他向团里递交了一份申请书,申请书中他说:“我曾无数次想象着,自己驾驶新型战机叱咤海天,与强敌斗智斗勇的情景,我申请到一线作战部队,当一名作战飞机飞行员。”
团里没有批准他的申请。时任团领导贾立新说,姜涛在所有的飞行学员中,飞行技术是一流的,他爱动脑筋,勤于思考,乐观向上,有文艺特长,善于与人交流……如果留飞行教员,他排第一个。
除了这些优点之外,在贾立新和其他团领导的眼里,姜涛还有一件事给他们留下的印象极深。
2009年的一天,姜涛一早起来就感觉肚子疼,吃早餐时啥话没说,匆匆吃完就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是个飞行日。飞行教员照例检查飞行学员准备情况。当他推开姜涛房间的门,看到姜涛满脸豆大的汗珠,惊呆了。一问,姜涛肚子已疼了几个小时,他怕影响飞行,没吱声。
这怎么行?战友们七手八脚把他抬进了医院,一查,是急性阑尾炎。
住了3天院,他见到医生护士就问,像这种手术要多久才能再飞。医生说,如果体能恢复好,很快就能飞行。
为了尽快重回蓝天,姜涛加快了体能恢复训练,从操场慢走到跑步走,从最初的20分钟到后来两个小时……
手术一个多月后,他完成了昼间恢复性飞行,就参加了夜间飞行,回到了梦寐以求的蓝天碧海之间。
与姜涛一样,鲁朋飞也是“偷偷”参加招飞的。高中毕业那年,爸妈希望他学医,当军医。当会计师的舅舅则不厌其烦的动员他学财会。2010年9月,他也瞒着父母亲,报名参加了飞行员体检,一关、两关都过了,第三关,要到省会郑州体检,而且要三天的时间,临走前只好如实向父母说道,“我要当飞行员,要到郑州体检三天”。纯朴又伟大的父母,坚决支持儿子崇高的选择。
俗话说,什么师傅带什么徒弟。鲁朋飞练飞行在团里出了名。这两年,晚饭吃饭时鲁朋飞总是匆匆忙忙,别人吃到一半他就走了。这小子又干什么去了?战友们说,他呀,又去飞行模拟教练室“抢”位置去了。
听别人在背后说他“抢”位置,鲁朋飞大笑。他说,只要在模拟器上把每个动作练得滚瓜烂熟,在空中遇到险情就能沉着应对。
一次飞特技,当天风大,飞机颠簸得厉害,连教员陈海都觉得身体不适。鲁朋飞做“横滚”动作,一遍连着一遍。教员陈海被颠得虚汗直流,鲁朋飞却没有停下来休息一下的意思。
就这样,一个“横滚”动作,陈教员也记不清他重复了多少遍。下来后,陈教员狠狠拍了一下鲁朋飞的肩膀:“好小子,真有你的!”
后来,姜涛当上了飞行教员。他技术精湛,教学严格,成了飞行学员们心目中的大英雄。
姜涛跟他的飞行学员说,如果有一天真有战事,我希望驾机第一个击落敌机的就是我的学员,你们知道,那有多幸福!
后来,鲁朋飞来到了海军航空兵学院,成为一名出色的飞行学员,大家说学了没两年举手投足和姜涛很像。
鲁朋飞在自己的笔记本上写道,此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到火热的飞行一线,驾战机巡航祖国万里海疆,那有多骄傲!
最动人的深情回忆
姜涛、鲁朋飞,以英雄的姿态,默然远行。祖国的万里海岸线上,从此少了两只展翅翱飞的雄鹰。
穹顶之下,他们留下的那一段段航迹,深深地镌刻着对祖国和人民的忠诚。翻开他们的飞行记录,那些航迹依然鲜活,如同他们年轻的生命,定格了,永远也不会消失。
回忆与姜涛、鲁朋飞朝夕相处的日子,学院领导、亲密战友个个泣不成声。
在生活中,姜涛阳光开朗,见人先笑,领导叫他“涛子”,学员们叫他“涛哥”。
飞行学员温小龙说,今年的生日他过得特有人情味。
4月30日下午,团里举行运动会。参加完运动会,一身臭汗的温小龙刚回到宿舍,发现桌上放了一个蛋糕,礼盒上放着一张纸条,写着“生日快乐,越飞越高”。这熟悉的字体,一看就出自姜涛之手。
近期飞行任务重,又赶上运动会,所有人员不许外出,姜涛从哪儿买来的蛋糕呢?原来,他是让妻子在外面买好了蛋糕专程送了过来。
姜涛常说,飞行教员和学员既是师傅与徒弟,更是战友加兄弟,一上飞机,同生共死,生死相依。
然而,回到训练场上,姜涛严格严厉,眼睛里容不得半粒沙子,是出了名的“铁血教官”。
飞行学员胡瑞说,永远忘不了姜涛教员那次大发雷霆。
那是2014年10月的一天,在一次检验飞行中,胡瑞省略了拉平带杆的过程,大俯角下冲后才将飞机拉平。刚刚着陆,姜涛一脸怒气走过来,劈头盖脸一通训。
小胡心里嘀咕,又没出什么状况,这样小题大做有必要吗?但看到姜涛气得满脸通红,话到嘴边又憋了回去。
夜幕低垂。姜涛把胡瑞叫到宿舍。耐心讲解着陆拉平的动作要领和不按规范操纵的安全隐患,直到胡瑞能一字不差地把动作要领背下来。
鲁朋飞的好友、飞行学员马潇说,最难忘记的是鲁朋飞的那股子激情。
鲁朋飞最喜欢看有关航母的电视,不管是电视剧,纪录片,还是新闻。每次,他都是边看边羡慕地咂着嘴,“啧,啧,看看人家!”
2015年5月初,飞行学员要分科了。小马问鲁朋飞,以后你要飞哪种飞机呢?“那还用说,要飞就要飞航母舰载战斗机!”
中队领导收到了鲁朋飞的志愿书。标题就是《我申请飞航母舰载战斗机》。中队领导说,飞舰载战斗机要求很高,要能抗眩晕,体能也要好,飞行技术就更不用说了。
学院王再春政委说,“主动要求飞高风险的舰载战斗机,是新一代革命军人不怕牺牲、敢于挑战、具有血性的充分体现!”
鲁朋飞当了真。起早贪黑练起了大旋梯和滚轮,有一次,他让马潇用背包带把他绑在滚轮上,一转就是半个小时。
从滚轮上下来,鲁朋飞蹲在地上呕吐不止,战友们看他的狼狈样,笑他太认真。他却一抹嘴,说:“我又离航母舰载机飞行员近了一步!”
战友们都说,姜涛是个完美主义者。凡事总要做到最好,他带的学员也必须是最棒的。
2013年,团里新增歼击机学员初教培训任务。“双机编队”和“特技训练”是两个重难点科目。这可让姜涛犯了难,一连几天,大家都看姜涛的眉头紧缩着。
一天,姜涛和飞行教员们闲聊。听说副大队长刘飞这两个课目飞得好。他猛地一拍大腿,小跑着去找刘副大队长去了。
刘飞得知姜涛来意,嘿嘿一乐,说:“你也是飞行教员,咋就求到我的门上来了?”姜涛答道:“这两个新上科目,我以前没飞过,教员也得拜师学艺。”
软磨硬泡了一天,刘飞答应带姜涛一起飞几个回合。
亲身体会有了着落,教学法又让姜涛费起了脑筋。打听到老同学陈立超带教歼击机飞行学员有一套,姜涛便登门拜访,又隔三差五往陈立超房间里跑。
不知从哪儿得知原训练大队有套演习课件,姜涛如获至宝。把课件找出来,照着课件练得不亦乐乎。没过多久,两个科目的飞行要领、教学要点等他都烂熟于心,首次带学员飞这两个科目,一次通过。
迄今为至,姜涛带教12名飞行学员,结业时全部为5分。他个人飞行1300多个小时,他带教的教学小组多次被评为优质安全教学小组。
战友们也说,鲁朋飞追求卓越的性格与任何人相比都毫不逊色。
初教-6飞机是一款老式飞机,但这种飞机的特点非常适合初学飞行的人使用。在海军部队,每名飞行员都是从这型飞机开始走上笑傲云端的飞行生涯。
飞行员们都叫初教-6飞机为“母亲机”,他们与飞机之间的母子情谊非一般人可以理解。
从踏进初教-6飞机的第一天起,鲁朋飞就深知要征服蓝天就必须先征服这型长相一般的飞机。
每天5点准时起床,背诵复杂的起落航线程序、特技动作要领、特情处置方法。白天一头扎进座舱动手实操,经常因为到了吃饭时间赖在飞机上不下来,被战友埋怨。他则满脸堆笑,连连说着:“对不起”。
伞降训练对天生恐高的鲁朋飞来说,是一道似乎迈不过去的门坎。看着战友们一个个伞降成功,鲁朋飞的压力山大。一天做梦,他突然大叫一声“该我跳伞了!”惊出一身冷汗。
战友们逗他,说:“朋飞,别的训练科目我们都佩服你,怎么到伞降训练了,你却变成了小姑娘?”鲁朋飞眼一横:“谁说的,明天跳给你看!”
鲁朋飞勇敢地跳了下去,一次,两次……教员给他打了5分。他却坚定地说,再让我多跳几次。他竟喜欢上了这个课目。
战友们点点滴滴回忆姜涛、鲁朋飞在训练中的琐碎而感人的故事。他们只字不提5月13日当天两位战友的英雄壮举,或许在他们心中,宁愿没有那个瞬间,那样的话他们仍然是两个鲜活的好战友、好兄弟!
更或许他们仍然相信,一觉醒来,姜涛又出现在他们面前,带着他们在蓝天碧海间飞翔,未来为海军培养更多飞行人才。而鲁朋飞会开心地告诉他们,他已完成了100小时飞行,航母舰载机的梦想又离他更近了一步。
最难割舍的牵挂
英雄匆匆而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姜涛、鲁朋飞的父母匆匆赶来。握着部队领导的手,老人们老泪纵横。英雄们英年早逝,老人们心如刀割。
姜涛的父亲见到部队领导第一句话是:“对不起,孩子给部队添麻烦了!”
鲁朋飞的父母交给部队领导一封满是泪痕的信,信中写道:“我们对孩子选择部队不后悔不遗憾!”
姜涛的妻子哭得像个泪人一样,她说:“爱你一场,为什么不让我给你留个后?”
鲁朋飞的哥哥嗓子哭哑了,他说:“我想去当兵,继续弟弟的梦想。”
英雄要回家了。
姜涛的老家30多名村民自发从阜新赶到葫芦岛,他们说,这孩子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每次回家他都抢着帮他们干农活,孩子要回来了,怎么也得接一下。
在来部队时,鲁朋飞的父母亲只知道儿子受伤住院了,取出了全部4万3千元积蓄,到部队后得知儿子牺牲了。他俩找到姜涛的父母,拿出2万块钱。他们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两个孩子现在就要分手了,这点钱就算朋飞孝敬师傅的一点儿心意。”
英雄要回家了。
航空兵学院领导与地方有关领导商量:部队把烈士送回家、地方把烈士迎回家、军地双方给烈士安好家。
5月19日凌晨4点,学院、基地的领导来了,团队和他们朝夕相处的战友也来了。他们列队宾馆门口两侧,为英雄送行。
辽宁阜新市阜蒙县的父老乡亲夹道为英雄姜涛送行。县委四套班子领导驱车到数十公里外高速路口迎接阜蒙县的好儿子回家。县民政局长助理李彪亲手把阜蒙县的好儿子墓碑上的每个字醮墨描清
河南焦作市博爱县的群众自发聚集到墓地和英雄鲁朋飞告别。
英雄回家了。他们静静地长眠于祖国的大地,仰望碧蓝的万里长空。
那曲属于英雄的壮歌仍在天地间回响着:
“我要高飞,到天空的顶点,我要飞到无人能及的视界,直到太阳就在我的指尖;我要高飞,到世界的边缘,我要飞越没有达到的绝对,要把最震撼的呐喊留在灿烂瞬间。”
(中国海军网讯 解放军报记者徐叶青 特约记者吴超)